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鮑藝敏

　　她堪稱淳安（遂安）烈女子，是個有故事的人。十七歲嫁給方象瑛的兒子，五天后守寡，為追隨丈夫而去，一波三折，終于為自己贏得了一座“節(jié)烈坊”，旌表閭里。她名叫毛孟，是毛際可的女兒。

　　一

　　毛孟（1664—1690），家中最小，上面還有兩個哥哥，毛士儀（幼范）和毛士儲（待旃）。其父親毛際可二十四歲中舉人，二十五歲成進(jìn)士，初授河南彰德府（今河南安陽）推官，廉明不阿，政績卓著；后調(diào)城固（陜西?。┲h，再調(diào)浚儀（河南開封）知縣。毛孟跟著父親一起在浚儀生活。

　　方象瑛在其《亡仲子行述》一文中提到：“余為求婚于同學(xué)毛子會侯。毛子賞其文，曰神韻高秀如玉山上行快婿也?！狈较箸c毛際可既是同學(xué)又是好友，他比毛際可大一歲，兩人同為進(jìn)士，又都是朝廷命官。方象瑛是康熙六年（1667）進(jìn)士，授內(nèi)閣中書，在京任職，是個七品官；毛際可是順治十五年（1658）進(jìn)士，初在彰德府任推官，后為浚儀知縣，也是七品官階。方象瑛知道毛際可有個女兒叫毛孟，覺得兩家知根知底，且門當(dāng)戶對，遂向毛際可提親，但對兒子方引祀的身體狀況有所隱瞞。

　　方象瑛在《健松齋集》卷七“墓表”里，有一篇《仲婦毛氏殉烈述》，專門記述此事：“庚申（1680），予官京師，四月遣仲子就婚于汴（浚儀）。兒于春實得脾疾，長途騾車憾頓，疾遂甚?！?/p>

　　據(jù)筆者查閱相關(guān)資料得知，方引祀生于康熙元年（1662），家中排行老二，上有一個哥哥，下有一個弟弟。他從小就體弱多病，“不耐勞”，所以一直待在母親身邊，不像哥哥和弟弟一樣，隨著父親到處游歷。老二的身體狀況不太像父親所說“兒于春實得脾疾”，我推斷這年春天，方引祀是又增加了脾臟上的毛病，導(dǎo)致身體更加虛弱，加之長途顛簸勞累，加劇了病情的發(fā)展。

　　毛際可對這個“快婿”的病情并不太知情，他當(dāng)時對方象瑛的提親也表示贊同。于是，康熙十九年（1680）四月，毛際可遣人來遂安迎接方引祀到浚儀成婚。時方引祀十九歲，毛孟只有十七歲。

　　方引祀到浚儀后病病歪歪，毛孟沒有嫌棄他，而是“奉湯藥，親濯澣，數(shù)月不解帶?！倍藴顾?，洗涮濯浣，衣不解帶伺候著這個遵“父母之命”許配的丈夫。

　　同年五月，方象瑛妻子吳氏病故，方象瑛忍著悲痛，修書一封于毛際可，讓他不要把此噩耗告訴兒子。毛際可回復(fù)說：“婿病如此，使復(fù)聞母訃，是速之也?！狈揭雽δ赣H的感情特別深，也特別懂事孝順，見有家書至，他遂心生疑慮，以往父親來信都詳述母親病情，現(xiàn)在只說“如前”，“姑安我乎？”難道是故意要寬我的心嗎？于是，每天號慟不食，病體日沉，挨至八月十九日卒。

　　二

　　方引祀與毛孟的婚禮是八月十五日，沉疴在身依然還要舉辦婚禮，是不是為了“沖喜”，后人不敢妄測。結(jié)局是新婚五日后方引祀暴病而亡，新娘子成了寡婦。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，本應(yīng)在媽媽身邊撒嬌，可毛孟不然，她心堅意決，決定殉夫而去，乘人不備，絕然跳樓。她住的地方“樓高二丈，下砌石，眾驚謂必死”，也是毛孟命大，她被人救起來后，“臥床一月，嘔黑血數(shù)升，竟不死?！眱e幸撿回來一條性命。

　　眾人以為這事也就到此為止，樓也跳了，心志已明。誰承想，此女心里早為自己樹立了一座牌坊。我們在毛際可為自己女兒寫的《亡女吞金記》一文中已見端倪：“戊辰春（1688年），余為錢塘戴烈婦作傳，有‘吞金不死’語。亡女在旁讀之，微哂曰：‘吞金豈能死人乎？’余時頗訝其言?！泵H可雖然對女兒當(dāng)時發(fā)問感到很驚訝，但沒往心里去深究，所以導(dǎo)致女兒后來有了“吞金”的舉動。

　　毛孟求死之心從未斷絕，兩年后（1690）果有此舉，吞食金耳環(huán)一對、金戒指二枚，效仿戴烈女死法，還是沒能死成。于是絕食十九日而歿。

　　方象瑛《仲婦毛氏殉烈述》一文，記載了該事件的全過程：“顧十年來，無日不以葬夫為念。庚午（1690）十一月，予歸自武林，遣婢請予卜葬并自營生壙于右。予以事非可猝，圖以從容。尋覓慰之。越數(shù)日，復(fù)再三申請，悲泣不食……不得已多方廣求，得吉地，形勢較勝，乃大喜。十二月三日，治壙粗畢，尚進(jìn)粥。停午忽有同日歸葬之語，予聞急往諭之……對曰：‘夫子易簀時，誓不相負(fù)。墜樓不死，又吞金亦不死。所以隱忍至今者，冀得吉土同穴。今屆大葬，尚偷生人世耶？吾志決矣?！瘹v七日不食。十二日，仲兄待旃（二哥毛士儲）奔至，相對哭，反復(fù)開諭，皆不應(yīng)，哽咽而已。十三日，待旃復(fù)曲勸之，正色曰：‘向以死許夫，遲至十年。今夫歸土，我何忍偷生？則時不可不死。婦德三從，我出嫁女，夫歿無子，惟有從夫同穴為正，則理又不可不死?！迦眨∪?，升樓禮佛，足軟力促。二十一日辰時，正襟而逝。計絕食凡十有九日?！?/p>

　　方象瑛在文末嘆道：“嗚呼，慟哉！夫殺身成仁，丈夫猶難之，仲婦一弱女子，獨毅然為其難者，既無所苦，又無所迫，從容慷慨，兼而有之。雖死猶生，亦復(fù)何憾！”

　　這是一個烈婦追隨亡夫殉葬的故事。嗚呼！毛際可有沒有想到，他在《安序堂文鈔》一書中，關(guān)于貞節(jié)烈婦的傳記、墓志銘、墓表等不下十余篇，完全是站在一個“衛(wèi)道者”的立場，欣賞那些貞節(jié)烈婦，褒獎贊譽(yù)之辭，充溢于筆端。卻不知女兒站在邊上，看在眼里，耳濡目染，早已是暗自發(fā)愿：“恪守婦道，從一而終”，做一個父親筆下贊許的人物。

　　我不敢揣度毛際可寫《亡女吞金記》時的心情，表面冷靜，內(nèi)心一定倒海翻江，肝腸寸斷。因為他別無選擇，這是作為一個“衛(wèi)道者”的職責(zé)。女兒看似被強(qiáng)大的道德輿論所操控、綁架，父親何嘗不是被理學(xué)、道德綁架了呢？女兒是一個“殉道者”，父親則是一個“衛(wèi)道者”，父女倆沒有誰是贏家。這里，唯有程朱理學(xué)贏了，制度禮教贏了,社會輿論贏了。

　　三

　　毛孟死后不久，有人在獅城“西街”為她建造了“毛烈婦祠”，祠的東面便是“毛宅大院”，北面是臺鼎書院和孔廟?！傲覌D祠”內(nèi)供奉著她二哥毛士儲用十倍的銀兩贖回的那對耳環(huán)。

　　毛孟的事跡在坊間流傳，文人賦詩稱頌，郡縣各加旌表。事隔三十年后，至“康熙五十九年（1720年）具題，奉旨建坊旌表?！保ā墩憬ㄖ尽罚樗龁为毥ㄔ炝艘蛔肮?jié)烈坊”。

　　毛孟跳樓、吞金、絕食，用這樣極端的方式殉夫，是非曲直姑且不論。但她那一縷“烈魂”，是為追隨信仰而飄逝的，也算做到了“知行合一”，用生命去踐行她心目中的“貞節(jié)”二字。扼腕唏噓，慨嘆之余，我總覺得今天我們與古人相比似乎缺少一點什么，待人接物也好，為人處世也罷，繁文縟節(jié)的揖拜少一些無妨，但真誠和執(zhí)著卻不能少，世故和油滑則不能多。否則，心中無信仰，眼里無追求，行為無準(zhǔn)則，得過且過著，是否更顯可悲呢？

千島湖新聞網(wǎng)　編輯：葉青 姜智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