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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淳

　　在物質(zhì)日漸豐盈的年代，我卻越來越懷念清寒素樸。

　　清寒素樸，意味著一種簡樸的調(diào)性。一個人，一生的需求無多，一天三頓飯，四季幾身換洗衣服，一間屋，一張床，一輛代步車，如此，人生的吃穿住行都有了。年輕時，覺得要滿足這些條件甚為困難，什么時候才能買得起房呢，什么時候才能有車呢，什么時候才能賺夠孩子上學(xué)的錢呢？是呀，林林種種的花銷，逼得人生喘不過氣來！

　　可是，一旦上了宴席，落座安定，面對滿桌的菜肴，紅紅綠綠，花天酒地的喧鬧，心里總會想，不如回家熬一碗粥，就著咸淡蘿卜條好。等到臨出門，衣服套了一件又一件，試來試去，竟覺得穿著也成了一件麻煩的事。尤其抹口紅畫眉毛，掛起叮鈴鐺啷的配飾，費錢又費心思，年輕時覺得這是自我珍重的表現(xiàn)，人過中年，竟?jié)u漸覺得多余了。

　　大概在老小區(qū)住慣了，滿眼所見的都是一些老年人。他們一大清早就坐在破舊的藤椅里，一邊呼吸空氣，一邊閑散地聊天。我看到他們悠然自得的神情，常常心生羨慕。人生，到了這個年紀(jì)，別無他求，仰承少許天光，怡然自得地度過一天又一天，跟活神仙也差不多。

　　我留心老人們的穿著，分外樸素?zé)o華?？匆谎?，覺得內(nèi)心祥和而安寧。這讓我想起母親三十來歲的時光，她素常穿一件棉布襯衫，白色的，紐扣一路扣到脖子。那時候，我總想，母親緣何這么一本正經(jīng)？她就不能漏開兩個紐扣嗎？即使拍全家福，她也是這身打扮，不過襯衫的領(lǐng)子有時是尖角，有時是圓角。如今想起來，這成了她最終留在我記憶里的清晰印象。二十來歲的母親，編著麻花辮，像一個青蔥的少女，雖然二十歲就生了我。而三十多歲的母親，剪了發(fā)，總露著怯怯的微笑，時常為自己缺少文化而自卑，逢人低一頭的羞澀姿態(tài)。

　　等我人到中年，不知為什么，雖然年輕時候也有穿著花哨的時光，也燙了多年的發(fā)，也有將發(fā)染成棕色、染成紫紅的時候，可是，終于有一天，突然決心將頭發(fā)剪短到及肩，套上襯衫，將紐扣一路扣到頂……站在鏡前，仿佛看到青年時候的母親。試著露一兩個領(lǐng)口的紐扣看看，發(fā)現(xiàn)就是不如扣到頂。

　　母親的身上常常不著一件飾物，但穿白布襯衫的母親是有母親味的，是芳香暖人的。人過中年，當(dāng)我一身素樸坐在家里，內(nèi)心分外安寧，拉開滿抽屜的飾物看，竟覺得沒有一件是必要的了。如此的身影，穿過廚房，穿過門前花徑，穿過小店林立的大街，穿過梧桐遮蔽的林蔭道，穿過大超市，我分明感到自己是一個普通而干凈的女人，一個母親。這種感覺讓我恬然而安適。

　　年歲逐增，就是發(fā)現(xiàn)所需逐漸減少的過程。許多年輕時候用力追逐的事物，如今都可以舍棄。也許經(jīng)歷了太多紛擾和煩心之事，讓我深切體味，片刻的寧靜與安然都是那么美好的生命時光，不用再奮爭什么，不用再貼近拼搏那樣用力的字眼。孩子在家，鍋里煮著米，窗外鳥聲叫，風(fēng)從門縫里吹來……是的，擁有這些似水一般悄悄的日常，已經(jīng)足夠。

　　這讓我想起柳宗悅，翻開書，看到扉頁上他的照片，就被吸引住了。他那樣恬靜微笑著，穿著粗樸寬大的布服，仿佛席地坐在榻榻米的草席墊子上。看上去，就像一件簡約、粗樸而又端莊的陶器，像他在文中描述的那樣。不知為什么，那種氣質(zhì)與風(fēng)度的男性與女性，仿佛只在民國陳舊的黑白照片里出現(xiàn)過，而后就消逝了。

　　簡約、干凈而有氣質(zhì)，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。在美術(shù)館看王子云的油畫展覽，民國時代器宇軒昂的藝術(shù)家，到了五六十年代，大約經(jīng)過西北的風(fēng)沙侵蝕，成了樸實的農(nóng)民、干部兼知識分子形象，那是那一代藝術(shù)家走過的時光之路！

　　看《色戒》里的王佳芝，做學(xué)生時穿著灰白布袍，和她小戶人家低微出身的描寫相符，雖然臉是圓潤的，氣質(zhì)卻是清寒素樸的。等到穿了旗袍，掛了珠串，坐上麻將桌，扮成太太了。這粉娃娃的珠光寶氣依然掩蓋不了清寒稚嫩的人生底色。

　　《紅樓夢》里的女子眾多，卻難以尋覓懷有清寒之氣的女子。即便孤燈清守的惜春，出身尊貴，穿一領(lǐng)素樸的衣裳，也難掩富貴的風(fēng)流。即便僻居櫳翠庵的妙玉，出落得素凈，可青春秀色仍然難掩素裳，不能獨完，也是命定的歸宿。

　　宋人是欣賞清寒之氣的行家。老實說，走到孤山，看著林逋墓，以及廊柱堅實的放鶴亭，竟從未有過“疏影橫斜水清淺，暗香浮動月黃昏”的詩意。這種詩意仍然來自于字句構(gòu)成的意境，白底的紙頁上，黑色的小字，翻動著，自然能聞到黃昏的暗香。這時候，腦海里出現(xiàn)的詩人，較之于郊寒島瘦，更有一種瀟灑孤獨的氣質(zhì)。夜晚的湖泊，水面泛著粼粼月光，詩人駕舟而歸，長衫粗服，細(xì)髯飄飄，手里執(zhí)個酒壺，身后兩只白鶴……物質(zhì)空前豐盛的時代，如此富有清寒之氣的名士幾乎絕跡了。

　　人到中年，買的衣服卻傾向于青、白。年輕時候在植物園看牡丹與芍藥，總喜歡芍藥。中年之境，經(jīng)歷人生多少繁復(fù)滄桑，一身青、白，婉約看到年少時光，也許正是這樣的懷想與回望，才戀戀不舍吧！

　　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一生，努力扮演各種角色，爭名利，爭繁華，爭濃艷，爭短長。最后，依然發(fā)現(xiàn)，還是自家的白米粥好，還是一身素樸的青、白好。

千島湖新聞網(wǎng)　編輯：葉青 姜智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