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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美娟

　　早上出門時，有一種不好的預(yù)感，但我很快摒棄了。因為您是講誠信的。您寧可失信自己，也不會失信于人。

　　正想著，手機響了，F(xiàn)問我，劉老師走了？文聯(lián)群里有訃告。

　　不可能！我一口否定。怎么可能？！昨晚八點半與您通電話時，您的聲音仍在我的耳畔清晰地回響——我是劉志華，你是誰……這是一周以來您接其他人電話的固定模式，所以保姆把她的手機給您的時候，我一點也不奇怪。您語氣略帶含糊，但聽起來并不吃力。

　　因為感冒，我已連續(xù)三天沒去看您。想去，又怕傳染給您。

　　“等我感冒好了，就去看您?！蔽艺f。掛斷電話的一瞬，我還是決定第二天上午戴上兩個口罩去醫(yī)院。

　　F的腸子都青了。他說，知道這樣，昨晚就是讓兒子架著，也要見您最后一面。

　　我想，您不想讓人記住您最后的樣子，甚至不惜帶著您不曾實現(xiàn)的諾言，走了。您守信了一輩子，臨了，還是失信了。

　　我很難過，為您的失信。

　　一

　　從杭州轉(zhuǎn)院到縣中醫(yī)院時，您最大的擔(dān)心，不是死亡，而是癱瘓。

　　我不明白，您為什么會有如此荒唐的念頭，肺癌轉(zhuǎn)移去世的病人多了，從來沒有聽說過因此而癱瘓的。

　　您細(xì)細(xì)給我分析，癌細(xì)胞最后會侵蝕到人體的所有器官，到那時，就會癱瘓。我說不會。您堅持說“會”，語氣堅決到不容置疑。因為您骨質(zhì)疏松較為厲害，CT顯示，您腰椎的骨頭已成蜂窩狀，稍有點小意外，腰部的骨頭就可能粉碎性折斷，人也就癱瘓了……您想保住最后的尊嚴(yán)，甚至連得了癌癥都不愿讓朋友們知道，害怕朋友的安慰。

　　暑期，您回千島湖待了一星期，除文聯(lián)、F和我，再無人知道。我曾勸您，與朋友們見見面聊聊天，這樣心情好，對身體也有好處。您不答應(yīng)。您說，朋友們來了，肯定又拿東西，又安慰。您不想麻煩朋友。那次，您除到公墓給自己最后的歸宿選址外，硬把自己關(guān)了一星期。臨了，回杭州時，既不讓兒子來接，又不肯讓人送您去高鐵站，一個人忍著疼痛趕公交。您一直奉行自己能做的事，決不麻煩別人的原則。

　　剛到中醫(yī)院時，您仍同原先一樣，守著秘密。又值疫情期間，更是您拒絕知情人探視最好的托詞。其實，您心里清楚，一個人無所事事，心里的野草會瘋長。如果讓您坐在電腦邊，或捧一本線裝書，或在古紙堆里尋找某位淳安籍的歷史人物，時間過得很快，您的心是歡愉的，日子也是滋潤的?？墒?，因為多次化療給您致命的打擊是視力驟降，這樣等于剝奪了您與文字的親近。一輩子與文字為伍的您，突然宣判您與文字的隔離，比判決死亡還殘忍可怕?？蓻]人能幫您，倍數(shù)再大的放大鏡也無能為力。

　　二

　　我已經(jīng)過早失去一位亦父亦友的恩師——王應(yīng)漢老師，不愿您再早早離去。雖然，長命百歲只是一種美好愿望，但我還是希望您盡可能多活一年半載，哪怕多幾個月也好。

　　于是，晚上我去遛狗時，約您一起散步。那時，您的情緒很低落，總說自己好不起來了，癌細(xì)胞會一個器官一個器官地侵入，最后，全身被癌細(xì)胞統(tǒng)統(tǒng)吃了，生命也就到頭了。聽著您的描述，我是根根汗毛倒豎，但我必須裝作很輕松。我搜腸刮肚，想拼湊幾句極具說服力的話來，無奈肚子里的貨太少，怎么也拼不起來，只好強說，癌細(xì)胞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，這跟打仗一樣，狹路相逢勇者勝。您笑了，笑得那么開心。我知道，您的笑是真心的，也有對我班門弄斧的“嘲笑”。

　　您分析自己起病的原因，說是跟自己過去的不良飲食習(xí)慣相關(guān)。我強詞爭辯：飲食不是主要原因，那些百歲老人，對飲食似乎都沒有刻意講究，心情才是最重要的。我說，您起病的主因，是那位每天與您一起聊天一起散步的老王的突然離世，打垮了您。您沉默了，眼睛有些濕潤。后來您承認(rèn)，自老王去世后，您雖然每天早起仍從家里出發(fā)走到陽光大酒店，那是您同老王每天必走的路線，觸景生情，每每想起與老王邊走邊聊的輕松，便潸然淚下，不能自已。我像頑皮淘氣的孩子，為自己找到拙劣的托詞，給您分析：對，就是這樣，壞情緒滋養(yǎng)了癌細(xì)胞，被它占了上風(fēng)，您的身體才出現(xiàn)這樣那樣的不適，現(xiàn)在您只要調(diào)整好情緒，就能抑制癌細(xì)胞，或者延緩它們的生長速度。

　　您笑笑，對我的謬論不置可否。

　　才走了幾晚，您便覺不安。我說，我反正每晚都要遛狗，無非改變一下方向，又不是特意跑來陪您，再說，以前王老師住院期間，我也是每晚必到的。您嘴上雖然沒說什么，但我明白，您并沒有因此而安心。

　　您是不能閑的人。健康的人尚有一閑百病出，何況是您，必須讓您有事情做，哪怕只是空想，也比閑著好。我想起您未寫完的劇本。果然，您的情緒來了，您說，劇本一號人物的命運線要縮短，要與新中國的建設(shè)結(jié)合起來，原先的那個拉得太長……漸漸地，您的臉上有了笑容，慢慢地，走路也不再東一拐西一飄的，看起來，至少已經(jīng)穩(wěn)當(dāng)了。

　　您笑著跟我說，有的醫(yī)生說，吃得消就出去走走，有利健康；有的醫(yī)生說，最好躺在床上，不要走，弄不好腰椎要斷的……他們說的也許都有道理。

　　三

　　十月初，連續(xù)三個晚上接到您的電話，說您的狀態(tài)不好，吃不消，不出去走了。聽您的語氣，的確很虛弱。好好的，怎么突然就吃不消了？我決定到醫(yī)院一探究竟。

　　您躺在病床上，盯著天花板，足足半個小時。中間，您只對我說了一句：沒力氣，不想說話。又問保姆，隔壁病房那人的情況。原來，隔壁病房的一位病友，上午還是好好的，中午回家洗完澡，回到病房突然癱瘓，大小便排不出來，醫(yī)生用什么辦法都解決不了，疼得在病床上號叫。另外還有一位病友，最后也癱在床上……活生生的兩個例子，就發(fā)生在您的面前。您寧可早死，也不愿因癱瘓而尊嚴(yán)盡失。

　　已經(jīng)很長時間沒說腰椎龍骨已成蜂窩狀之類的話了，現(xiàn)在您又說了，那語氣像馬上要應(yīng)驗。我不是醫(yī)護人員，無法從醫(yī)學(xué)的角度給您有力的證明，但我知道一些事，于是從王應(yīng)漢老師的肺癌等一連六位癌癥病人，他們直到去世，沒有一位是癱瘓的。我不知道這回能不能說動您，道理您比我懂，經(jīng)的事也比我多，關(guān)鍵就看您愿不愿意放過自己。

　　我走的時候，一直躺著的您從床上起來，一定要送我。我同保姆交換了眼色，那是一種放心的眼色。因為您已經(jīng)三天沒有下樓了。

　　您送我到醫(yī)院大門口，說，外甥照燈籠——照舊。說的是晚上散步。

　　我會心一笑，人一下輕松了許多。

　　四

　　有一晚，還沒到遛狗時間，您便一個又一個電話地催。

　　我很奇怪，以為出了什么事。那天晚上，您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閃，如果忽略您單薄的身子，還以為您是一位很精神的健康人。您無意中聽到一個小故事，覺得很有意義，您決定幫我多搜集一些，然后讓我去采訪，說可以寫出一組很好的作品來。您終于可以為我做事，而不是我陪您，所以很興奮。我也很高興，因為您又可以為別人忙碌了，您不再是病人，而是一個有用之人。

　　您那么瘦，一陣微風(fēng)都能將您吹倒?？墒?，那天下坡時，您是健步如飛，我和保姆都趕不上您。我以為您是高興的，又怕您走太快，容易摔跤。您說下坡時，就像汽車的剎車失靈了。聽了這話，我心里隱隱有些不安，不知這樣能走動的日子還能保持多久。

　　那段日子，您是真開心，因為您要為我挖素材，便同保姆一起到東冬塢去采購各種小吃，送給病友們。又特意早起排隊，只為買到最好的土豬肉，燉好了，再把病友們叫到您的病房一起吃。病友也真情地從家里給您送來梓桐玉米粿、菜餅和各種發(fā)糕……病房在您的鼓動下，像一個相親相愛的大家庭。您也吃到了過去吃過的各種農(nóng)家吃食，吃出了媽媽的味道。說起媽媽，您幾度哽咽。

　　我聽了很開心，鼓勵您繼續(xù)，這樣換著吃，大家都能吃到自己喜歡的食物。于是，您充滿著期待，說等身體再好一點，帶我到已經(jīng)出院的病友家采訪，如果身體吃不消，也會幫我安排好。您多次讓我寫寫那些利用信用的人，這跟官場現(xiàn)形記有一拼……我笑笑，沒接這個茬。我知道一旦應(yīng)允，我就必須要做，這無疑給自己增添壓力。我是個慵懶的人，希望自己活得自在些，不想增加額外的負(fù)擔(dān)。再說，文字這事，想寫的時候是愉快的，如果不想寫硬寫，那是痛苦的。我告訴自己，如果哪一天想寫了，一定告訴您，無論您在哪。

　　說到土豬肉，您計劃再買些豆角干，一起燉。我聽了都想吃。于是，您說等身體再好一點，一定叫上幾位要好的朋友，一起到飯店吃個飯。有飯吃，我當(dāng)然高興。我是個得隴望蜀的人，早聽說您和呂的廚藝不錯，乘機提出要去您家，吃你們燒的飯菜，還有您的土豬肉燉豆角干。

　　您爽快地答應(yīng)了，眼神里充滿著期待。

　　這是您的又一個心愿。我想，心愿多了，定能壓制住病情的發(fā)展。

　　五

　　我照例那個點出門。

　　等我到江濱公園時，您同F(xiàn)父子、老洪差不多坐了半小時，他們的面前放了兩只塑料臉盆，里面是袋裝的瓜子、花生，還有切好的西瓜，洗干凈的晴王。大家邊吃邊聊，像個小型盛會，惹得路人頻頻回首。

　　您和F責(zé)怪我太遲了，罰我吃西瓜、晴王。我深悔胃里塞太滿了，早知道，我不吃晚飯了。后來的幾晚，往江濱公園走時，您都要到小店里，指指這個，拿拿那個，把我和保姆當(dāng)饞嘴的孩子。

　　那是您最開心的一晚，在公園待了整整兩個小時，平時最多不過一小時。我有點擔(dān)心，看您精神不錯，也就沒說什么。那晚唯一的不足，是老紀(jì)的缺席，他有事走不開，不然，有他參與，聊劇本更帶勁。

　　這次小聚會，達(dá)到您的頂峰，之后，開始走下坡路，不過，您仍堅持繞公園走一圈。

　　六

　　每晚返回時，都是我看您和保姆一前一后進了醫(yī)院的大門，我再走。可是，那一晚，您非要送我，不送都不行。

　　走到那個小房子前，我笑著對您說，看，這個小太平間還在。您曾談及方向去世的時候，這個門口還鋪著煤渣。一位護工愿給方向守靈，只要一條毛巾、一塊肥皂就行。太平間里除了方向，還有一位是家人雇他守的。您頗感意外，趕緊到商店買來毛巾肥皂給他?；丶液螅胂胗钟X得不太可能，替人守靈，才要這么一點東西。您甚至懷疑那人根本不在太平間里。于是，早上天微明，您騎輛自行車過來看看。鋪在太平間門口的煤渣，在您的腳下咯吱作響……您剛想推門，門從里面打開，伸出一個腦袋，和睡意含糊的聲音：你來了。把您嚇得倒退著……

　　一直到正在建設(shè)的住院部，我不讓您送，我要送您到醫(yī)院門口，您拒絕了，說，怎么可以這樣送來送去呢？于是，您同保姆一樣往回走，我站在那里看著，您身上的那件薄棉襖空蕩蕩的，就像一陣大風(fēng)刮到您的身上。

　　沒成想，那是您最后一次下樓。

　　七

　　您已經(jīng)兩天沒下樓，我再到病房時，您說話有點含糊，話題也頗具跳躍性，一個意思沒說完，就轉(zhuǎn)到另一個話題，這變化讓我震驚。

　　您孩子似的，有些委屈地給我描述：那個（您手指著早上新買的玻璃茶杯），就不是那個，哐——掉地上，破了。我趕緊安慰：破了就破了，再買一個就是了?？墒?，您還是一遍又一遍述說這件事。我才明白，這事對您的心理打擊很大。那天早上一個杯子，中午一個盤子，都好好拿在手里，突然就掉地上了，所以，您委屈，您不解，您害怕。

　　您從來不坐在病床上吃飯、喝水，病床上那張活動的桌子，一次也沒有用過。不能像家里那樣吃飯，您就將床頭柜當(dāng)桌，自己要么坐在床沿，要么坐在凳上，凌空端著碗或杯子。您眼里是孩童般的無助。我趕緊換話題，不然，我會克制不住自己的。

　　素材幫我收集得怎么樣了？

　　您認(rèn)真想了一會，說，素材是要收集的。

　　后來，我告訴您，晚上老洪要過來。您一聽，很激動，一下子站起來，手指著窗戶，對保姆說，我們?nèi)?zhǔn)備一下。保姆有些莫名其妙。我知道，您還記得請朋友們吃飯的事。便故意問，要準(zhǔn)備什么？您沖我一瞪眼：要準(zhǔn)備的，怎么能不準(zhǔn)備呢。

　　那天的太陽很大，我洗曬了很多衣物，都快五點鐘了，我著急回家收衣服?？赡f，不回去。語氣很霸道。然后又對保姆說：今天我們要等的，不管多遲，不管有沒有人來，我們都要等。保姆糊里糊涂地應(yīng)承著，可我想哭。

　　后來，有電話打進來，您拿手機看著，然后調(diào)成黑屏，把手機放回床頭柜上。我說有電話，您想了一下，拿過手機，這才接通。我終于明白，自己前面打兩個電話沒接的原因。電話接通后，您一遍遍重復(fù)：我不認(rèn)識你，我是劉志華。手機里的聲音比您更執(zhí)著，不厭其煩地報著自己的名字，連一旁的保姆都聽出打電話的是誰。您終于換了語氣，回說：我知道你是誰，東西不要拿來。話音跟前面一樣，甚至有些不耐煩。

　　我離開的時候，您安靜地坐在凳子上，頭歪斜著，看著電視機。電視里正在做廣告，您神情專注，就像考古人員面對的新發(fā)現(xiàn)?？赡难凵駞s透過電視機，分明看到別的東西。

　　八

　　再見到您，就是睡著的樣子。

　　滿廳都是您的親朋好友，您卻睡得那么香。也許您一宿沒睡，不然，不會睡得那么沉。我的前面是一位男士，他不停地抹眼淚，左手一把，右手一把。受他影響，我的眼睛也濕潤了，我趕緊抬眼看天花板。那人轉(zhuǎn)過身來，原來是開化的根雕師傅。他得知消息就趕來了，您若知道他是特意趕來的，肯定會生氣。

　　大廳的人很靜，只有劉曄的聲音，嗡嗡的。另一個我早游離了大廳，來到伯爵號，您和朋友們正坐在最高層的甲板上，欣賞千島湖的夜景。我笑了，說您不仗義，說好請我們品味您的廚藝，怎么可以拿夜游來糊弄？您笑著說，就你心眼多。

千島湖新聞網(wǎng) 編輯：葉青 王志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