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鮑藝敏

　　我在查閱原淳安、遂安書院資料時，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有趣的現(xiàn)象。淳、遂兩縣共有書院三十多座，而憑借個人影響力創(chuàng)辦兩座書院的共有兩人。一個是明代萬歷九年（1581年），任淳安知縣的蕭元岡，另一個是明代萬歷十七年（1589年）進士方學龍。

　　據(jù)光緒《淳安縣志》載：“瓊林書院，在縣東玉帶山左，明進士方學龍建。龍山書院，在縣東二里，進士方學龍建?！?/p>

　　“進士坊，在縣治東，為進士方學龍立。經(jīng)魁坊，在縣東隅，為方學龍立?！?/p>

　　兩座書院，兩座牌坊，都因方學龍而建。前者是他為淳安人開壇講學，傳道受業(yè)，培植文化的場所；后者是淳安人為他科甲中第，德業(yè)有成，光耀閭里的旌表。書院和牌坊，用途不同，動機卻高度一致，書院是為文化續(xù)脈，傳承薪火，牌坊是為文化人樹碑立傳，激勵后學。

　　一

　　新版《淳安縣志》對方學龍有簡短的記載，便于敘述，我們不妨全文摘錄：“方學龍（1640年前后在世），字叔允，號望山，淳安人。少聰慧，熟讀春秋，登明萬歷十七年（1589年）進士。出仕廣東順德知縣，興學校，平賦簡訟而嚴于防御。時海寇猖獗，學龍出奇計誘而殲其魁首，海氛克靖。擢南刑部郎中。時有獄囚計劃十五日越獄，暗中勾結(jié)奸徒以十五個包子為約，適被獄卒竊其二，越獄犯誤為提前至十三夕發(fā)動，囚犯皆用利斧斬門大噪。時已下二更鼓，學龍急令巡兵持械挺之，越獄犯悉數(shù)被擒。后升守福州，移漳郡，尤多惠政。遂晉福建臬副，飭兵福寧。去后民立祠祀之。淳安在縣治東為其建有進士坊、經(jīng)魁坊，并入鄉(xiāng)賢祠。”

　　最近，電視劇《獵罪圖鑒》中，那個畫像師比較火，他能根據(jù)目擊者片言只語，或一鱗半爪，精準繪出陌生人的樣貌。由于方學龍資料太少，形象不夠立體飽滿，我想如果我是畫像師，按照“三庭五眼”“四高三低”的普適性原則，如何來給方學龍畫像呢？

　　個頭應(yīng)該中等，面容清癯，天庭前突，眉濃展蹙，眼窩微陷，眼睛深邃而剛毅，屬于那種冷靜而有主見的人。至于下庭部位嘛，應(yīng)該是人中長、食祿寬、地閣方，承漿、訟堂無亂紋。

　　我查康熙《順德縣志》，說方學龍于萬歷二十年（1592年）出任順德縣令，后升任南京刑部廣東清吏司主事。我覺得這段記載是可信的。他在順德縣令任上共九年，對廣東地界熟，由七品縣令升為正六品的刑部主事，符合正常的升遷流程。而郎中屬于正五品官階，是司里的長官，再上去就是侍郎（副部級）、尚書（正部級）了。

　　方學龍走馬上任順德縣令，廣東正是多事之秋。正月，潮州府程鄉(xiāng)、平遠兩縣發(fā)生地震。九月，廣州府番禺連續(xù)地震三次，順德與番禺鄰近，震感明顯，境內(nèi)房屋受損不在少數(shù)。伴隨著地震而來的，便是連年的災(zāi)荒，老百姓靠乞討度日，就連山中蕨根，也刨食過半。年荒谷貴，斗米價值160錢，是平時的三倍之多。方學龍沒有遲疑，一面開官倉放糧賑災(zāi)，一面采取救饑與興役相結(jié)合的辦法，以墾代賑，民得以活者數(shù)萬計。

　　所謂“屋漏偏逢連夜雨，船遲又遇打頭風”，這邊安撫災(zāi)民，救濟蒼生，那邊又報海盜犯境。

　　二

　　說起順德海盜，那是天下聞名，朝廷掛號。一百多年前的正統(tǒng)年間，順德出了一個海盜大王，名叫黃蕭養(yǎng)，人稱“順天王”。他就是順德縣南八里地的“鶴沖堡”潘村人。勢兒旺時擁有戰(zhàn)艦兩千艘，部眾十余萬，公然作亂與朝廷對抗，弄得正統(tǒng)、景泰兩朝傷透了腦筋。官軍聯(lián)合地方武裝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，才剿滅了此賊。這么多年過去，想不到海盜又死灰復燃，卷土重來。

　　判斷一個官員的能力，從來都是事上見分曉。你不能解決問題，那你自己便有問題。格局大小也能從事上看出端倪。方學龍一介書生，外表看似文弱，生命內(nèi)層強健。面對僚屬的通報，面對海盜的襲擾，沒有絲毫驚慌。

　　這伙海盜為首者喚作“浪里飛”，乃順德馬崗村小灣堡人，從小任性而為，多有智謀。他在遭到官府水師圍剿后，建立了自己的武裝，這些年在與官軍的周旋中，實力不斷提升，武裝船隊走私貿(mào)易，縱橫海上，來無影去無蹤，人稱“浪里飛”。

　　明代實行海禁，官府一律把海上貿(mào)易視為海盜行徑。成書于嘉靖年間的《籌海圖編·敘寇原》稱：“海商原不為盜，而海盜從海商起”“今之?？?，動計數(shù)萬，皆托言倭奴，而其實出于日本不下數(shù)千，其余則皆中國赤子無賴之人而附之耳”。漁民以海為生，禁海絕其生路，故越禁越亂。由于海上走私利潤實在誘人，以身犯險者不在少數(shù)，“浪里飛”這些年很是吃香，投奔他販私集團的只多不少。時值春夏之交，眼下“浪里飛”正從安南（越南）等國運送了一船奇楠、麝香、鹿皮等貨進港，準備進行走私貿(mào)易。

　　早有眼線報入知縣衙門。方學龍一連幾日苦思擒賊妙計，卻始終不見有何動靜。他是在等一個時機，一個海上起霧的日子，便于他預(yù)設(shè)伏兵，好生擒“浪里飛”。

　　這場大霧還真讓他等來了。方學龍一邊安排官船水師到指定地點待命；一邊放出風去，說杭州靈隱寺的監(jiān)院親帶了貼庫人等，來順德采辦奇楠，由寶林寺監(jiān)院陪護，掌眼看貨，因法事上供奉佛菩薩的敬儀，只收上等的好料，價格不論，多多益善。

　　真是想什么來什么。“浪里飛”正愁這一船貨如何變現(xiàn)，特別是這些奇楠，價格金貴，按克論錢，普通百姓一輩子連見都沒見過，更別說購買了。如今可好，靈隱寺的活菩薩救苦救難來了。轉(zhuǎn)而又想，哪有這等巧事，莫非有詐？又怕自己多慮，不肯放過眼前財路。思前想后，派出探子扮作香客，前往寶林寺察看虛實。

　　寶林寺位于順德太平山西麓，始建于唐代，乃當?shù)刂膶殑x。探子進了山門，果然看到香料鋪的伙計在采辦房門外恭候，老板在內(nèi)里驗貨議價。打聽到不是量太少，就是油脂含量太低，不是上等香品而遭拒收。乃悄然退歸，據(jù)實面稟“浪里飛”。

　　“浪里飛”聽罷，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。事不宜遲，他疾速派出黃二當家黃有仔，前往寶林寺與靈隱寺大和尚接洽?？扇思掖蠛蜕胁辉敢獬鰪R門，非要與大當家的面談，好做長久的生意。

　　“浪里飛”海上闖蕩多年，并非浪得虛名，他遇事謹慎不冒進。交代黃二當家道：“務(wù)必轉(zhuǎn)告大和尚，奇楠均為上等，我可以讓利三成，還請大和尚移尊潭奧碼頭，屆時船上商談?！?/p>

　　“浪里飛”尋思，我不上岸，能奈我何？你縱有千條計，也抵不上我好主意。沒想到大和尚竟答應(yīng)了。雙方按約來到潭奧碼頭，“浪里飛”藏身大霧，朦朧中見兩個小沙彌，左右擁著一個大和尚上了船，遂乘一艘雕花小艇，飛也似地駛近。見了面拱手施禮，分賓主落座。

　　大和尚面目慈善，一口一個“施主”相稱，弄得“浪里飛”竟有些不好意思，趕緊吩咐手下呈上樣品，請大和尚過目。大和尚雙手合掌，口誦一聲“阿彌陀佛”，順手接過遞上的一段奇楠，用袍袖輕輕拂過，遂置于鼻尖處嗅了嗅，一股異香若有若無直沖腦門，頷首贊道：“棋韻足，果然是香中之王、木中舍利！”回顧“浪里飛”，意味深長道：“施主好福報。俗云‘三世因緣始修來，今生得聞棋楠味’，施主望自珍惜?！?/p>

　　“浪里飛”連連擺手道：“托大和尚福德，這批奇楠由大和尚點驗過秤，咱們銀貨兩清，可好？”

　　“好！”大和尚立身而起，一把抓住“浪里飛”的手腕，猛喝道：“來人吶！”話音未落，“浪里飛”手腕一翻，像條泥鰍一般滑了出去，從大船上一躍而出，跳到雕花小艇上，“嗖”一聲躥出。大和尚緊隨其后，還是晚了半步，眼看著他隱沒在大霧之中。

　　正懊惱間，忽聽前方傳來一陣鼓噪之聲，不則一會，迎面駛來一艘戰(zhàn)艦，眾水師抬著一具漁網(wǎng)，“浪里飛”被整個罩在里面，猶自掙扎。大和尚脫下僧衣，隨官軍一起，押著“浪里飛”投入縣衙死牢，只待秋后問斬。

　　原來，大和尚乃民團鄉(xiāng)紳代表，能操一口南腔北調(diào)。方學龍物色已久選定他，曉之以理、動之以情，許諾萬全之策，確保其人身安全。他吃下這顆定心丸，乃扮作靈隱寺大和尚，況且又懂香道，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。方學龍乍一見恁是沒認出，大為滿意。誰知后來，他立功心切，不等捕快登船，就想拿下這樁頭功，故有此失，險些讓這“禍根”溜走。

　　幸虧方學龍考慮周詳，一面派“大和尚”上船與“浪里飛”接洽，岸上設(shè)伏多名捕快；一面借助大霧的掩護，派遣通曉水性精兵，乘戰(zhàn)艦阻攔“浪里飛”的接應(yīng)，在外圍張網(wǎng)以待，正梭巡海面，見一艘小艇可疑，欲攔截盤詰，“浪里飛”見勢不妙，急欲跳海逃遁，不料被一張漁網(wǎng)當頭罩下，恰應(yīng)了“法網(wǎng)恢恢、疏而不漏”這句老話。

　　方學龍生擒“浪里飛”，隨后張榜曉瑜：“首惡必懲，脅從不問”。海盜群龍無首，本就心如浮萍，見官府寬宥，遂作鳥獸散。方學龍一戰(zhàn)成名，從此“海氛克靖”。

　　三

　　萬歷辛丑年（1601年），方學龍擢升南刑部主事，屁股還沒坐熱，任期內(nèi)就發(fā)生了囚犯越獄這么一檔子事。

　　明代南京的中央機構(gòu)，都集中在皇城南面，也就是現(xiàn)在光華門內(nèi)御道街兩側(cè)。唯獨刑部和都察院設(shè)在都城之外?！赌暇┬滩恐尽吩唬骸吧w古者天子邇德而遠刑，抑修刑北郊其制從久遠矣”。因為效仿古代天子以德服人，盡可能不用刑。所以，就把公檢法這些部門設(shè)置在城外，也算是一種“惻隱之心”吧。

　　刑部和都察院的具體位置，據(jù)《洪武京城圖志》記載：“刑部、都察院在太平門外”“太平堤，在太平門外，國朝新筑，以備玄武湖水，其下曰貫城，以刑部、都察院、五軍，斷事官在其西，皆執(zhí)法之司，以天市垣有貫索星，故名焉?！?/p>

　　貫索星主牢獄之災(zāi)，名稱都是有講究的。

　　當時南京刑部大牢關(guān)押一批“斬監(jiān)候”要犯。有人計劃于十五日夜晚越獄，犯人在外面的同伙，買通了其中一個獄卒，讓他送十五個包子進去，作為越獄的時間暗號。富有戲劇性的一幕發(fā)生了，不知情的另一個獄卒，看包子不賴，順手偷吃了兩個，只剩下十三個包子，準備越獄的犯人誤認為提前至十三日晚上行動，于是他們手持利斧，鼓噪著破門越獄。當時二更鼓已敲過，我估計正巧輪到方學龍值守，他連忙召集巡兵一起制止，越獄犯全部被擒，成功阻止了一場監(jiān)獄暴動。

　　反獄和劫獄都屬于暴力行為，按《大明律》懲處非常嚴厲，可以“就地正法”，不需要最高檢復核。

　　經(jīng)過這次越獄事件，方學龍開始調(diào)閱卷宗，關(guān)注刑部、都察院以及各府州縣的同類事件，不查不知道，一查嚇一跳。各省皆有匪徒邪教，戕官劫獄，層見迭出。其中自有吏胥為害造成的因素，也有監(jiān)獄條件惡劣，基址狹小，鐵籠鐵鎖，囚犯身處其中，既不能直立，也不能平躺，犯人求生不能、求死不得。因此，哪怕反獄劫獄是死罪，也毫不畏懼。

　　于是，方學龍就司法改革和建設(shè)，向部里提出許多合理化建議，得到部里長官的高度認可。任期未滿，“升守福州，移漳郡，尤多惠政。遂晉福建臬副，飭兵福寧”。他任漳州知府的時間，應(yīng)在萬歷三十二年（1604年），據(jù)《大明神宗實錄》載：萬歷三十六年（1608年），“升福建漳州府知府方學龍為本省副使分巡福寧兵備”。另據(jù)《漳州府志》記載：明萬歷戊申年（1608年），知府方學龍順應(yīng)民眾請求，在橋西重建觀音院，棟宇壯麗，金碧熒煌，此橋成為漳州名勝。這是他離任前最后為漳州百姓做的一件事。次年，閔夢得接任漳州知府一職。

　　四

　　2019年9月，在千島湖中心湖區(qū)一無名島上，發(fā)現(xiàn)一處古墓葬，現(xiàn)場找到“壽藏記”碑石一通，可惜已斷為三截。經(jīng)過拼接，部分文字依稀可辨。落款為：“萬歷歲在丙辰十月望吉……賜進士第中憲大夫，福建按察司副使奉……敕整飭福寧兵備兼分巡福州府事分□□□方學龍撰”。這是他為一個叫王峰的人撰寫的碑文。萬歷丙辰乃萬歷四十四年（1616年），意思是他除了福建按察司副使這個職務(wù)外，還兼任福寧兵備道道官，分巡福州府事，屬于四品官職。

　　方學龍生卒年不詳待考。光緒《淳安縣志》載：“福建副使方學龍墓，在縣東三十里掌坪”。 

　　雖然我們不知道方學龍具體的致仕的時間，但至少可以確認是從福建按察司副使和福寧兵備道道官任上。從順德到漳州，再到福州、福寧，無不與大海有關(guān)，就連在刑部短短兩年時間，也是任廣東清吏司主事?；潞Ｉ模宦纷分鸷＠撕３?，逸興湍飛涌層濤。

　　方學龍政績說不上轟轟烈烈，但也絕不至于稀松平常，處理起來頗有點棘手，很考量一個地方官的政治智慧。他治理地方，體現(xiàn)在政治、軍事上的能力，何嘗不是一種文化的外在表現(xiàn)呢？正可謂：

　　能力經(jīng)事見分曉，

　　文韜武略留口碑。

千島湖新聞網(wǎng) 編輯：葉青 王志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