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錢雪兒
從前,家里有本巴掌大的《毛澤東詩集》。
這書一向被爸爸擺在毛主席的銅像旁,殷殷的郁紛的大紅底色,像一朵端厚的花,開在深寶藍的金絲絨邊,一點不凋疲,有一種穆遠的依依。
藍絨布手帕大小,很綢厚,拿來墊毛主席銅像的,因為像是實心的,格外堅瑩,手臂長的一大塊腴瑩,是佛雕長而潤的線條,毛主席舉高了手,威凜凜敞著風衣,沉吟著的微笑的臉。這尊銅像一直擺在我的書桌前,烏沉沉的暗金色,瑩磨得很細,暈出小臺燈油汪汪的光——有時候我拿它壓作業(yè)簿,有時拿它鎮(zhèn)練字用的米字格的書法紙,有時是背英語的時候走了神,眼前定定看著這尊毛主席像,心卻不知飛去哪里了。
也許因為這個,毛主席對我而言,是非常和悅、親近、熟悉的。
就像毛主席的詩一樣,我很熟習。
小學那會兒,剛有點讀機,塑料制的,厚而寬的一大本,不過不重,小孩也拿得動,攤在桌上,拿電子筆輕輕一點,機械而流利的女聲就攸攸響了,慢條斯理的劍橋口音,滿書房滾動著燦亮、玲瓏的長短韻。
然而,在最坐不住的年紀,新鮮的勁兒很快過去,覺得晚飯后半小時的誦記是樁苦差事,漸漸不耐煩起來,總仿佛帶軟皮墊的溫莎椅燙屁股,長且圓的元音燙嘴。爸爸為了督促我,便陪我在書房,也捧一本書細細讀,最常握在手里的就是那本《毛澤東詩集》,讀毛主席的詩他總忍不住會站起來,慢慢踱步,出神地看,偶爾還會讀出聲,極蕩氣回腸地低低地拖長了聲。
大概因為爸爸的那種神往,我對這本詩集也生了興趣。
書房里滿墻是書,古今、中外、新舊的書一層一層高上去,最高一層我得踩著鋼琴凳才夠得著;又塞得極密,得用巧勁兒,一本一本“拔”出來看——等一面墻的書都倒拔著,一頁一頁看完了,我也是個少年了,在書里見了青春,看萬物皆有趣。
這“擁書南面”,是爸爸自青年時期開始攢的,攢了好些年。他愛看書,愛買書,讀書愛講三余,不過他的三余是最實在的余暇,篤悠悠的,緩下來的乍交之歡、久處不厭。他集的書,一向也任由我隨取隨看,不設規(guī)矩,《毛澤東詩集》也一樣。
《毛澤東詩集》是干玫瑰紅的封面,毛澤東詩詞是潮潤潤的墨題,臨空的淋漓的一連筆,帶云雨氣,扉頁配極小一副簡畫,炭筆粗粗勾出輪廓,是毛主席坐在藤椅的一小枚剪影,很自在地蹺著腳,身后是戀戀的幾重青山。因為只巴掌大,書小,字也小,排版得很經(jīng)濟,字擠字,竟也排滿了152首。
背面則是它的標價,2塊2——那時物價低,書也平價,1、2塊,是爸爸二十出頭的 “一頓飯錢”。家里收著許多爸爸年青時買的書,十幾年的舊書格外脆,又是軟裝本,像漿洗得極干凈的薄棉布,悶一股苦甜的樟木香,夏天的時候,則泛著點清涼、微辛的油墨味,都不難聞。
照爸爸說,這本《毛澤東論文藝》是“一頓飯錢”、那本《毛澤東哲學批注集》也是“一頓飯錢”,一套《毛澤東選集》則是幾頓飯錢,一本一本都有出處,一本一本買回來,收起來,安坦地排成一列、一墻,從爸爸的青年排到我的童年、少年、青年。
小孩子讀詩分不出好壞,然而毛主席的詩,意外地好懂,用詞用句一點不艱險,即便是全不懂歷史的人,讀起來也會有豪氣,還有一種極弘深的不由人不閉氣的情感,千鈞那么重,壓在嘴里、心上,幾乎叫人淚下、哽咽的。
那是我第一次對詞感興趣,爸爸和我說,他尤其喜歡《沁園春·雪》,我的名字便是從那里來,他喜歡里面豪氣沖天,眼前有萬千氣象。爸爸那個年代,讀毛詩是種樸素的時尚——有毛主席的詩可看,他的文章可讀,他的思想可探索,是青年巨大的幸運,年輕人的心和眼睛被火燒過,世途也不見可畏了。
長大后,我讀了很多詩,古典的,新派的,英文的,法語的,仍是偏愛毛主席的詩,愛里面沒殺機的鋒氣和膽氣,愛里面那種勃勃的英氣,也愛里頭的全不加雕琢,以氣貫通文法,言簡而神斂,如名茶美酒,自有真味,不投它物佐之。
我很喜歡“重慶有官皆墨吏,延安無屎不黃金”,也喜歡“赤橙黃綠青藍紫,誰持彩練當空舞?”通達而不粗浮,完全信手拈來,天然的斬截的鋒氣,心境卻相當寬舒,把胸中荊棘都剖去了。最好的詩就該是這樣,用詞至簡,用情至深,簡淡中豪氣郁勃,一點不肯拘泥,像毛主席偏愛的梅——“梅花歡喜漫天雪,凍死蒼蠅未足奇?!睂π≥叄偸菒巯У?,態(tài)度難得的軟款,“中華兒女多奇志,不愛紅妝愛武裝”——毛主席一向很支持女性的事業(yè)和進取。當然,毛主席有時也是很頑皮的,他有最儉樸的哲學觀,從來是熱地思冷,淡處求濃的,譬如“天井四四方,周圍是高墻。清清見卵石,小魚囿中央。只喝井里水,永遠養(yǎng)不長”,這是他在《五言詩·井》對年輕人娓娓而勸,非常隨和的,不飾繽紛綺麗,寓言故事式的。
我現(xiàn)在還會讀毛主席的各種著作:他的學問功夫深,什么類型的都能寫,他偏要寫得最白話,去了云煙影,只見真身,白描里沉潛的力量,愛讀書的、不愛讀書的都會為之傾倒。
今年,溫哥華的春天來得很遲,春又寒又薄,雨倒是很足,茸茸個不休,本想去櫻花大道賞櫻,但櫻花還未盛便楚楚落了,索性去了附近的三聯(lián)書店,挑了本《毛澤東詩集》鎮(zhèn)在書架上,給春瘦的書柜添一抹太陽紅。
74年前的四月末,也是落花時節(jié),毛主席在北京,寫下了“莫道昆明池水淺,觀魚勝過富春江”。
那時候,他已56歲了,寫詩仍像個悠哉、自在的青年,一點牢騷怪話也沒有,神采非常飛揚——俠情一往,又過了許多年,愛讀毛詩的青年,以書史為園林,以理義為膏粱,一批又一批,很從容地老去了;也總有新青年,以前言往行為師友,以忠信篤敬為修持,一句又一句,讀著毛主席的詩:“恰同學少年、風華正茂。”
千島湖新聞網(wǎng) 編輯:余青青 王志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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