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俠之大者的詩中詩
發(fā)布時間:2024-03-14 09:22:16

錢雪兒

金庸先生小說寫得好,書法寫得好,對聯(lián)也寫得好。

最叫人津津樂道的,自然是“飛雪連天射白鹿,笑書神俠倚碧鴛”,這兩句有俠氣一座,仿佛全出于自然,一氣呵成,和他的武俠小說一般無二,都是狂客風(fēng)流的路子。

這大概也是當代最廣為流傳的嵌字聯(lián):除《越女劍》外,用其十四部大作的首字合稱,字字有出處——鶴頂、燕領(lǐng)、鳶肩、蜂腰、鶴尾、燕翎、鳳尾皆具——聯(lián)中用典,是對聯(lián)極要緊的技巧,他的書本本有名,當然全無僻典,讀來響亮非常、豪爽精悍。

全聯(lián)一個生硬字沒有,鋪設(shè)潤飾得沒有痕跡,煉字功夫深,才有這樣無假脂粉的神采奕奕,又自然,又瀟灑。正如他在《碧血劍》的后記里剖白:“我以相當重大的努力,避免了一般歷史文字中的艱深晦澀”。以“飛雪”“白鹿”之雪白繪呈瑞,以“碧鴛”之碧蔚凝姿,以麗天之象、理地之形寫盡“笑書”:墨色、雪色、碧色相結(jié)相激,設(shè)色濃妙,落筆蒼遠,立住了真形,定成了清章,無工筆,有逾畫工之妙。

金庸先生以此聯(lián)贈讀者,是憑聯(lián)寄意。他總是雅俗共賞的——平仄相協(xié)、句式對偶是多年基本功,不強造新詞、不故用僻典是叫普羅大眾也能看懂、能琢磨。簡言以達旨,不施破碎藻采,舉重若輕地收著寫,要很深的功底,以及對讀者相當?shù)木粗亍?/p>

金庸先生一向很重視讀者,不然也不會一改再改,從舊版到修訂版再到新修版,反復(fù)錘煉,推敲不止,連章節(jié)名都費了一番苦功夫重修。

金庸先生的武俠原本就有古典小說味道,英雄傳奇為主,后頭墊一點歷史演義,再略渲染點神魔怪異,把英雄豪氣、兒女柔情寫得入木三分。

《書劍恩仇錄》是金庸先生的第一部武俠小說,二十多年后,他在新修版的后記自白:“本書最初在報上連載,后來出版單行本,現(xiàn)在修改校訂后重印,幾乎每一句都曾改過。第三版又再作修改?!庇謬诟溃骸懊恳粌灾卸几接〔噬鍒D(大陸版本收),希望讓讀者們(尤其是身在外國的讀者)多接觸一些中國的文物和藝術(shù)作品?!贝撕?,另做一番補充:“舊小說有插圖和繡像,是我國向來的傳統(tǒng)。我很喜歡讀舊小說,也喜歡小說中的插圖?!?/p>

他素來偏愛“舊小說”,汲取良多,譬如《倚天屠龍記》里,第三十回《一燈大師》里,書生朱子柳以三道試題考黃蓉,短短一節(jié),便化用了《戒庵老人漫筆》的詩謎,以及《宦游紀聞》與《快園道古》的對聯(lián)。

前有“六經(jīng)蘊籍胸中久,一劍十年磨在手。杏花頭上一枝橫,恐泄天機莫露口。一點累累大如斗,卻掩半床無所有。完名直待掛冠歸,本來面目君知否?”源自江陰詩謎,屬雜體詩,又名“離合詩”,謎底是“辛未狀元”。后承“風(fēng)擺棕櫚,千手佛搖折疊扇;霜凋荷葉,獨腳鬼戴逍遙巾”與“琴瑟琵琶,八大王一般頭面;魑魅魍魎,四小鬼各自肚腸”,兩對極盡精妙,又明白如話,通俗生動,讀來親切。

金庸先生本就博覽,兼師眾長,隨事模擬,也是興趣使然——而對聯(lián)脫胎于律詩,律詩的頷、頸聯(lián)之對仗即為對聯(lián),因之被譽為“詩中詩”。

金庸先生的章節(jié)名仿古,處處有對聯(lián)的痕跡,譬如修訂版《鹿鼎記》。

舊版從簡,四字一組,有人物,如《羅剎公主》,有地點,如《太后寢宮》,有事件,如《豬腹藏人》,都是微縮了的梗概,開門即見山。

新修版就沒那么一目了然,更有清代長篇章回體英雄傳奇小說的氣韻,第一回便是雄奇的《縱橫鉤黨清流禍峭茜風(fēng)期月旦評》,一連五十回,一般的氣度涵渾,流走生動,最末一回是《鶚立云端原矯矯鴻飛天外又冥冥》,綿綿雅靜下來。

這樣的章節(jié)名近似于《說唐演義全傳》與《北宋志傳》一類古籍,極耐人咀嚼;光是回目,便臻于極致。辭約而旨豐,值得一品再品。

金庸先生的對聯(lián)有文義,有文氣,也有謎面,譬如《碧血劍》第四回《矯矯金蛇劍翩翩美少年》到第五回《山幽花寂寂水秀草青青》,改自舊版《絕頂來怪客密室讀奇文》和《水秀花寂寂山幽草青青》,婉婉曲曲又串上了第十五回《纖纖出鐵手矯矯舞金蛇》。

第四回,金蛇劍、美少年都是寫實:“整柄劍就如是一條蛇盤曲而成,蛇尾勾成劍柄,蛇頭則是劍尖,蛇舌伸出分叉,是以劍尖竟有兩叉”,兼又“劍身上一道血痕,發(fā)出碧油油的暗光,極是詭異”,似乎并不夠“矯矯”;而美少年當是溫青(夏青青女扮男裝),“穿一件石青色長衫,頭頂青巾上鑲著塊白玉,衣履精雅,背負包裹,皮色白膩,一張臉白里透紅,俊秀異常?!比欢鴾厍嗾f話喜怒無狀,通身的孩子氣,一出口即孩子話,叫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,絕稱不上“翩翩”。 

由是,矯矯金蛇劍概是指金蛇郎君所持時的景況,翩翩美少年也自是形容他年輕時的風(fēng)姿。這才有了第五回,袁承志得其劍,其女夏青青的出場。這么一順帶,袁承志眼中的“怪俠”金蛇郎君也正式亮相了——不是打正面來的,還只是猶抱琵琶半遮面。

這正是金庸先生巧于辭述處,回互其辭,譎譬以指事,以“矯矯金蛇劍,翩翩美少年”為餌,誘讀者且思且察,以廣視聽。

《纖纖出鐵手矯矯舞金蛇》,一般的遁辭以隱意,雪地捉來的金色小蛇是青青口中“俠士”,“一出鐵管,忽地躍起,擋在群蛇面前”,一口咬死蜈蚣。青青向袁承志要這小蛇,說漏其父身份。這才有恨其父入骨的五毒教教主何鐵手,揚言要“殺了溫青祭了先父”。何鐵手當真有“纖纖”鐵手——“五枚尖尖的指甲上還搽著粉紅的鳳仙花汁……但左手手掌卻已割去,腕上裝了一只鐵鉤。這鐵鉤鑄作纖纖女手之形,五爪尖利”。

鐵爪纖纖又何止何鐵手,早在何鐵手要“領(lǐng)教幾招”前,索命的老乞婆何紅藥早已“套著明晃晃鋼套的尖尖十指,便要觸到青青雪白粉嫩的臉頰”,被袁承志一擋,更“勢如瘋虎,直往青青身邊奔來。”

借袁承志心思,道出“老乞婆何紅藥和金蛇郎君必有極深淵源?!比允翘摶我粯?,使一個障眼法,“金蛇郎君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,到處樹敵,也非奇事?!?/p>

金蛇郎君的出場都是幽幽隱隱,氣象氛氳,褒見一字,貶在片言;金庸先生暗著寫,遮著寫,虛實結(jié)合、東說西話地打謎語。

到第十七回《青衿心上意彩筆畫中人》,才有何紅藥說起舊事——二十多年前,她正做萬妙山莊的莊主,經(jīng)管那邊的蛇窟,偶遇了一位長得很俊的少年,風(fēng)姿“矯矯”,叫她傾心,那時她未毀容,是個很美的少女,而年輕姑娘愛戀的心事總都是“纖纖”的。

到此,順情入機,真相大白。這些回目,遁辭以隱意,狀似謎語,讀者酌量間,便掂得出金蛇郎君的分量——他是《碧血劍》的真正主角,僅居于袁崇煥之下,雖這兩個人物在書中沒有正式登場。

如此迂回,好比詩經(jīng)里的“興”,眼下說的是這一樁事,心里想的卻是另一樁,是極幽閑的故弄玄虛:袁承志與溫青青之行,全由老一輩恩怨當楔子,抽絲剝繭地細細寫,事近而喻遠——此乃偵探小說的縝密寫法,是以往者雖舊,馀味日新,繁弦急管地催人深入。

這些對聯(lián)式的章節(jié)名,都是平澹字句,而絕不流于淺俗;是金庸先生給讀者的謎面,謎外別有寓意,文中無限情思,而謎面意義的不甚完整,又正是摸索謎底的意義所在。隱義以藏用,先生有心意來藏,筆力又高簡,文白兼容下,到底藏得住,格外使人神遠。他修訂版的《天龍八部》也是如此,章節(jié)名改的短長任意,聲色俱佳,只是碎一點,粗看不太平整,似參差太多。

然而,再一定睛,竟是五首詞,到底是整而不碎。

從第一回到第十回,正湊成一首少年游,再往后,是一首蘇幕遮,又接一首破陣子,再來一首洞仙歌,最末又是水龍吟作結(jié)。

《少年游》從“青衫磊落險峰行,玉壁月華明”起,似是一般套語,然而義直而文婉,合段譽氣質(zhì),“馬疾香幽,崖高人遠,微步縠紋生”這是他初入江湖,習(xí)得凌波微步,識得木婉清,為神仙姊姊所傾倒。

后半闕“誰家子弟誰家院,無計悔多情?;[龍吟,換巢鸞鳳,劍氣碧煙橫”一改前半闕詞句贍麗、風(fēng)光旖旎,直筆來寫,氣漸偉而辭漸壯,又镕鑄劇情、人物,字字有脈絡(luò),針縷之密,使人讀第一句知有第二句,讀第二句知有第三句,次第終篇,欲罷不能。

少年游調(diào)名,本意即詠懷少年的恣意游樂,故而初調(diào)婉美,后調(diào)即便渾厚,底色始終是溫蔚有情思,像《紅樓夢》有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、《水滸傳》有一百零八將出場詩,蘊釀最深又一覽無遺,語盡而意不窮。

故其言,不止于此。

一氣看到第四十八回《王孫落魄怎生消得楊枝玉露》,才撥開謎霧:刀白鳳垂死,“輕輕說道:‘孩兒,這個段延慶,才是你真正的父親?!奔毼雒芾?,“誰家子弟誰家院”所問竟是段譽身世,“換巢鸞鳳”的鸞和鳳也皆是段譽——《淮南子·卷四地形訓(xùn)》載:“羽嘉生飛龍,飛龍生鳳凰,鳳凰生鸞鳥,鸞鳥生庶鳥,凡羽者生于庶鳥?!薄巫u驗明真身,由鸞鳥晉為鳳凰,做了四十年皇帝。

這首少年游,體舊而趣新,正是善畫者畫意不畫形,善詩者道意不道名。

第二首蘇幕遮,上闕是“向來癡,從此醉,水榭聽香,指點群豪戲,劇飲千杯男兒事,杏子林中,商略平生義”正是段譽結(jié)交喬峰,辭約而精,情多不暗,俠氣、義氣撲面,下闕“昔時因,今日意,胡漢恩仇,須傾英雄淚,雖萬千人吾往矣,悄立雁門,絕壁無余字”,氣高而不怒,力勁而不犯,情不主于痛傷,才見真英雄氣魄。

由此得見金庸先生文心外的玩心,他多的是壯麗的風(fēng)采,能寫得“厚”,又仍有自負怪巧的一面。逞奇斗巧,要在螺螄殼里做道場。

金庸先生在修訂版《天龍八部》的后記里解釋:“曾學(xué)柏梁臺體而寫了四十句古體詩,作為《倚天屠龍記》的回目,在本書則學(xué)填了五首詞作回目。作詩填詞我是完全不會的,但中國傳統(tǒng)小說而沒有詩詞,終究不像樣。這些回目的詩詞只是裝飾而已,藝術(shù)價值相等于封面上的題簽——初學(xué)者全無功力的習(xí)作。”

這是絕對的謙詞。他寫作的路子就是中國傳統(tǒng)小說一派,當然很像樣;不然他不會引著名文學(xué)批評家陳世驤以為知己,又深刻地感激:“我熱切的要在《后記》中加上一句:‘此書獻給我所敬愛的一位朋友——陳世驤先生’?!庇智f重地喜悅:“更因為他指出,武俠小說并不純粹是娛樂性的無聊作品,其中也可以抒寫世間的悲歡,能表達較深的人生境界?!薄獏⑽镄颍迫思o,洞性靈之奧區(qū),極文章之骨髓者,他的小說的確是這樣,性情與文理并存,語淺情深。

況且金庸先生也很能寫詩詞,且各體兼?zhèn)洌瑐鹘y(tǒng)小說到詩詞到對聯(lián)的過渡是很自然的:對聯(lián)是古典文學(xué)的解構(gòu)文本,可謂理想化的對古典文學(xué)的“管中窺豹”,很能驚鴻一瞥其形式美與意境美。而金庸先生的小說不單有著形式美與意境美,更極致化了實用性與諧趣性。

他寫郭靖的人物對聯(lián),便趣味很足。上聯(lián)“俠心俠骨可所謂俠之大者”,下聯(lián)“傻頭傻腦真能算傻人好運”,橫批“命好沒轍”。此聯(lián)連用疊字,對仗工整,而不刻意于撰語,渙然有生氣。叫人想起明顧憲成題東林書院聯(lián):“風(fēng)聲雨聲讀書聲,聲聲入耳;家事國事天下事,事事關(guān)心。”

金庸先生寫武俠,始終旁征博引,保持“講史”痕跡,不避熟不避俗,在古樸凝重和淺俗流易之間折了個中,往往是意思曲折,而字句平易,這種古典派的含蓄,是真正的芳詞寡儔,落筆精絕。這歸功于他是一個大“雜家”,有余力任浙大歷史系的博士生導(dǎo)師,又有誠心遠赴圣約翰學(xué)院,榮膺哲學(xué)博士和榮譽文學(xué)博士學(xué)位,真正做到學(xué)貫中西、博通古今。

我在劍橋時,常去圣約翰學(xué)院,沿著河岸慢慢走,走過嘆息橋,行至學(xué)者花園的北面,那里有一座玫瑰園,園里有一塊石碑,五英尺高,砂巖質(zhì)地,刻著一副對聯(lián),是金庸先生在讀研時為學(xué)院所作,“花香書香繾綣學(xué)院道,槳聲歌聲宛轉(zhuǎn)嘆息橋”——歐體胚底,有吳昌碩之風(fēng)。

校方極鄭重地將這碑列為景點,在官網(wǎng)譯作英文,熱烈地宣傳,譯文頗有十四行詩之味,但不那么輕綺,偏于古淡閑雅,倒顯出蘇格蘭民歌的情致,應(yīng)物斯感地寫實,不過清新、悠遠處更勝。歷來,越好的詩越難譯,尤其是這類寫眼前景,用口頭語,而藏弦外音,含味外味的。

那時,常有游客向我問路,決心一訪大名鼎鼎的“對聯(lián)石”;而相隔不遠的國王學(xué)院,也豎了一塊大理石碑,那是金庸先生的“海寧老鄉(xiāng)表哥”徐志摩的詩碑,刻著《再別康橋》的名句:“輕輕的我走了,正如我輕輕的來;我揮一揮衣袖,不帶走一片云彩?!?/p>

這兩碑在劍橋大學(xué)始終是兩相齊名,交相輝映的。

而在遙遙的另一頭,源遠流長的中華大地上,錢塘江北岸的海寧袁花鎮(zhèn)有一個更為人所熟知的金庸舊居,那里常年人煙如織,深深仰視澹遠堂兩邊的楹聯(lián):“唐宋以來巨族,江南有數(shù)人家”——這聯(lián)是康熙親題。


千島湖新聞網(wǎng)編輯:鄒楚環(huán) 徐翠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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